[免费试读] 不鳥萬书评:Mindstorms: Children, Computers, And Powerful Ideas

编按:苹果在今天的 WWDC 2016 上推出了面向儿童的编程教学软件 Swift Playgrounds。该软件绝非一日之功,在它背后,除了具体负责此事的开发者的辛苦劳作之外,还有一条贯穿硅谷历史的主线:Doug Engelbart >> Seymour Papert >> Alan Kay >> Bret Victor >> Swift Playground。它不但是「海龟作图」LOGO 语言在廿一世纪的咸鱼翻身,更代表着一种深刻的人本主义技术精神。一年在,我在不鳥萬书评里写过 Seymour Papert(MIT 数学家,人工智能先驱,LOGO 语言的联合发明者)的经典著作《Mindstorms》,对于了解历史的人而言,这本书可以看作是 Swift Playgrounds 直接的精神源头。在此我将本文免费发布,供各位批评指正。不鳥萬书评是《一天世界》会员享有的福利之一,若您喜欢这篇文章,请考虑成为会员


和很多先知型的书一样,Seymour Papert 的《Mindstorms》既令人惊叹,又令人郁闷。和 Ted NelsonDoug Engelbart 等人一样,Papert 是一位理想主义者。这些人早早地预见了电脑对于人类文化、知识体系、思维模式可能产生的深刻影响,并以英雄般的气魄试图通过系统性的设计将这种影响导向他们希望看到的正确方向。他们都失败了,而「Worse is better」胜利了。

我在第七十四期《IT 公论》讲过 Nelson 和他的「世外桃源计划」(Project Xanadu)。如果说「过期的人体」那期周五通讯里提到的艺术家 Stelarc 探索的是机器如何增强(augment)人的肉身,Nelson、Engelbart 和 Papert 则是试图用电脑增强人的心智。Papert 对于人机关系的理解具有深切的人本主义倾向:人永远大于技术。在这一点上,他和 Ray Kurzweil 那样的未来主义者有着本质区别。

对于儿童早期教育感兴趣的读者可能很早就听说过了《Mindstorms》,但 Papert 跟 1980 年之后出生的我们有另外的交集:他是「海龟作图」编程语言 LOGO 的设计者之一。

我还在上小学的 1980 年代,LOGO 与 Papert 看不上的 BASIC 语言都曾是电脑课的主要内容。Papert 说设计 LOGO 的初衷之一是为了培养儿童对自己的思考方法进行反思的能力。或许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如今我对 LOGO 语言的印象只剩下可以用简单的代码操控屏幕中央的那个硬是要被称作「海龟」的三角形画出一些图案。至于「对自己的思考方法进行思考」此等 meta 行为,和当年的我是完全绝缘的。

《Mindstorms》写于 1980 年,正值个人电脑的黎明时期。就像我们今天热衷于讨论可穿戴设备或虚拟现实技术对社会可能产生的影响一样,当年的专家们也纷纷就个人电脑的社会意义争论不休。在 Papert 看来,当时的意见主要可以分为「怀疑派」和「批评派」。怀疑派认为技术改变不了人类的学习与思考中最本质的东西,批评派则把焦点放在了电脑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上。他们担心使用电脑的时间过长会导致人类离群索居,电脑的高昂价格会加剧社会阶级分化,家用电脑网络会促成奥威尔在《一九八四》里描述的那种便于统治者进行思想控制的极权社会。此外,电脑还可能造成种种心智顽疾。Papert 自己则属于另外一派,他当然不会像怀疑派那样天真地认为技术不会对使用该技术的人类思维方式产生任何影响,但和批评派不同的是,他认为这种影响是正面的。

在书中,Papert 是从认识论(epistemology)的角度谈论这种影响的。认识论是研究知识的本质与范畴的学问,Papert 的导师、瑞士发展心理学家 Jean Piaget 是这个领域的专家,其研究对 Papert 以及《Mindstorms》都有深刻影响。在 Papert 看来,电脑程序的臭虫(bug)以及抓虫的过程代表着一种重要的认识论上的转变。他写道:

许多儿童学习受阻,是因为在他们的学习模式里,对与错总是泾渭分明。但在编程时你几乎不可能第一次就做对。成为编程高手的过程就是学会熟练地找出并修复「臭虫」的过程。在编程时我们要问的不是对或错,而是错误能否被修正。如果这种对待智识产品的方法被普及到更大的文化范畴,成为人们对待知识的态度的一部分,或许我们就都不会那么怕错了。

Papert 是数学家、电脑科学家和人工智能先驱,但他的人本主义立场在上面这段文字中显露无疑。促成他描述的这种认识论上的优势的,无非是软件可以随时覆写修改的特性。而 Papert 穿透了简单的物理特性本身,敏锐地(在 1970 年代末)觉察到了电脑和编程作为媒介对人类思维可能产生的微妙而根本性的改变。

大家记得 2007 年第一代 iPhone 的发布会上,乔布斯得意地秀出 Alan Kay 那句「People who are really serious about software should make their own hardware」时的情景吗?「Alan 说这话可是三十年前啊,」他带着一种先知先觉者的优越表情对台下的人说。你猜怎么着,Seymour 说那话也是三十多年前呢。


在我看来,把任何领域的问题和毛病视为某种可修正的臭虫,这种思维对于我们的文化的影响甚至比 Papert 上面那段文字所描述的更加深刻和普遍。熟悉我的读者会知道我并不欣赏如今技术界普遍推崇的「个性化推荐」功能:依靠算法根据用户的行为模式来推断其口味与偏好,并将符合其偏好的内容优先呈现给她看。我曾经和笃信算法推荐的朋友讨论过某个具体场景下算法能否有效判断某类用户的偏好的问题。每当我举出一个具体的例子试图证明现阶段的算法尚未进化到可以弄懂某种复杂微妙的口味倾向时,她都能够冷静地把自己的思考再往前推荐一小步。虽然如此,每走一步的同时她并没有说服我的企图,语气一直平和,措辞永远是带着商量口吻的「或许可以这样……」。我仍在考虑算法推荐的伦理困境(「对与错」),而她眼中只看到了一系列可以去尝试修复的问题。

虽然折服于 Papert 在三十多年前的洞察力,但我认为把软件开发者对待臭虫的思维方式推广到生活中其它领域的做法会带来复杂而矛盾的后果。它固然是刺激行动力的妙方(反正之后可以随时改,为什么不赶快开始做),但也很容易让人盲信无数微观进步加在一起就必定能够将世界往良善的方向扭转。Papert 在书中以写作为例试图说明软件思维的正面效应:

对我而言,写作的过程是先打初稿,然后再慢慢将其打磨成形……写作的过程缓慢而繁琐,对于大部分儿童而言,改写文字太辛苦,于是初稿往往就是终稿,他们从来没能练就带着批评眼光重读初稿的能力。小孩子用上了能够处理文字的电脑之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修改轻而易举,当前版本永远整洁干净……

十多年前我在报社工作时,一位同事就是这种非线性写作方法的实践者。每次写专栏时,他都会先往空白的记事本文件里快速输入一系列的零碎想法。这些用回车空开的短句形成了专栏最初的骨架。接下来,他会将骨架慢慢扩展,随时剪切段落,调整顺序,伸缩去取,最终成文。我第一次目睹他的写作现场后表示惊讶,而这反倒令他诧异:「嗯?难道你不是这么写的吗?」

我不是。我的写作习惯是先尽量把文章的结构装进脑袋,然后线性地打出来。实际的过程肯定不会这么整洁,很多想法也的确是在打字的过程中才会产生。但这里的重点在于写作方式没有唯一,而任何一种方法本身并没有优劣可言。要证明这点太容易:Woody Allen 直到今天还在用他十几岁时买的一台打字机(对,打字机)来写剧本和专栏。我不知道他具体的工作流程如何,但谁能说 Allen「没能练就带着批评眼光重读初稿的能力」呢?

今天重读《Mindstorms》,我想到了 King Crimson 乐队 1969 年的歌曲「I Talk to the Wind」中的歌词:I’m on the outside looking inside / What do I see / Much confusion, disillusion / All around me。上面提到的看衰电脑的「批评派」在当年是 Papert 批判的对象,但如今的电脑界难道没有「人类离群索居」问题?电脑和互联网的使用者难道又没有多少活在一种被监控的环境下?批评派说对了一部分,Papert 也说对了一部分。在这里,站队是绝对于事无补的。Papert 说电脑让我们学会对自己的思考方式进行思考,那么我不妨也用 meta 的方式来结束这篇文章:面对「电脑对文化以及思维方式的影响」这个课题本身,套用 Papert 所倡导的软件工程思维方式倒是没错的。对的和错的早已发生并将继续发生,除了不停修 bug,我们别无选择。

Mindstorms: Children, Computers, And Powerful Ideas, Seymour Papert, Basic Books, 2nd edition (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