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代,三岛由纪夫第一次和他未来的英译者(以及传记作者)John Nathan 见面,选在了位于东京芝公园附近的法式餐厅 The Crescent。Nathan 对这次会面的印象如下:
三岛选的餐厅反映了他进入「西洋模式」时的洛可可品味。「Le Crescent」位于东京塔附近的芝公园。一楼是酒吧和主厅,楼上有私人房间。整栋建筑的夸饰感让人想起旧时的日本如何疯狂模仿那些被他们扭曲的欧陆风格和姿态:厚而古旧的地毯,繁复的织物,用咸味酱料炮制的丰腴法餐。即便是一九六四年,那个地方已经让人有陵墓的感觉,像是画家 Henri de Toulouse-Lautrec 的时代遗留下的一间法国妓院。
四十年后,最近我又去了那里,算是对旧日时光的一次侵扰。居然还开着。主厅只坐了一桌客人,她们的位置很方便我就餐时不动声色地观察。身穿优雅深色丝绒晚装的美丽年轻女子带着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大概是兄妹,也穿着西装、领带、宴会礼裙。我无论如何想不出,周六晚上九点,这样的三人组合为何会出现在这家贵价餐厅。女子大约二十五岁,做母亲太年轻了点。是她们的家庭教师?或许是有钱的父母派她来训练子女的西餐礼仪的。三人安静地吃着全套料理,每当一只小手从正确的位置——膝头——移到了桌上,女子就轻轻摇头。要是选错了餐刀,女子亦会温柔地更正。我的猜测一定没错。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在日本常有的体验:仿如置身一部扣人心弦又温婉可爱的悬疑小说。
这家餐厅今天仍在营业。我上次去的时候,用餐路线和 Nathan 几乎一样:先在一楼酒吧小酌,然后上二楼吃饭。整体气氛和 Nathan 的描述十分接近。不过我无缘见到晚装女子,同厅的两桌都是典型的平成随性打扮。相比之下,我们这桌反倒穿得最为正式。
在 Nathan 的第一段描述里我们看到了典型的美式傲慢。那是一九六三年前后,美军从战败后的日本撤离才十多年。出身哈佛,又是第一个考入东京大学的美国人,Nathan 来到这个被麦克阿瑟将军调教过的国家,无论怎么尊重文化多样性,都不可能完全没有优越感。我们可以把他的话理解为对山寨文化的不屑,但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基于文化多样性的失望。为什么妳们日本人要疯狂地复制各种伪欧陆情调?我可是来学日本的呀。三岛由纪夫是一个像 cult 电影迷欣赏 trash film 那样欣赏伪欧陆的人,或许他的现实扭曲力场过滤了 Nathan 的回忆,或许 Nathan 自己有意扭曲了自己的回忆,以便在叙述中强化三岛的某些特性。但是当他四十年后(大约是二零零五年前后)故地重游时,我们能感受到他的 fascination。日本对欧陆风格的误读、扭曲、和疯狂模仿,造成了「扣人心弦又温婉可爱」的结果。
今早我说中国没有异国情调。金牧男兄有如下回应:
当代中国是个有乡镇政府仿白宫,高级小区仿巴黎,廉价民宿仿地中海,甚至超市里也不乏把「的」替换成「の」的产品包装的魔幻国家。中国不但不缺乏异国情调,反而在某种层面上是泛滥的。这种民间幻想出来的异国情调在民间成了财富、权力、浪漫与新潮的象征。
我很熟悉这种视角,但我对它已经没有耐心了。对于这种少了「在某种层面上」就无法成立的论述,我们应该开始问:哪种层面?民间幻想出来的异国情调有什么不好?在生产资料已经民主化的时代,是什么让廉价民宿无法很好地模仿地中海?又是什么让「高级」小区和乡政府也模仿不好巴黎和白宫?
中国只能有适合嘲讽的、或是「在某种层面」成立的异国情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