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法西斯美学与刘慈欣的「全人类命运叙事」

第一百期《迟早更新》里,我和任宁讨论了 Alan Tansman 的《The Aesthetics of Japanese Fascism》(日本的法西斯美学)。如我在节目里所说,Tansman 特别关注的是那些通常不会让人和法西斯联系在一起的作品,以此来说明法西斯美学在终战多年后的隐在性。他重点分析的战后例子之一是歌手美空云雀,尤其是她的名曲「悲酒」(悲しい酒,1966,古贺政男作曲,石本美由起作词)。

作为货真价实的日本国宝级歌手,美空云雀和法西斯美学很少会同时出现在一个句子里。但如上所述,和那些带有显而易见的法西斯痕迹的作品相比(例如三岛由纪夫的作品,以及帕索里尼的《索多玛 120 天》等),那些让法西斯美学难以察觉地暗涌的作品更值得玩味。

以下是 Tansman 对美空云雀一九八六年现场演出「悲酒」的描述:

……她似乎转世成为一种神话般的假面形象,舞台感十足却又全无斧痕。白色灯光下,美空身穿蓝色绸缎立于纯黑背景前。她手中抓着仿佛护身符一般的麦克风,咬住颤抖的双唇,悲伤的眼神极度专注地看着下方,似乎准备着承受终生的痛苦。在一把木吉他的拨弦伴奏下,她挑战似地对着一束白光抬起头,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开始歌唱……《悲酒》中的美空云雀是肝肠寸断的,但也是决绝向前的。她吐出「泪」(nami)字时轻轻摇着头,那其中有痛苦、承受和抵抗。她仔细呵护着每段呼吸,每个元音和辅音……当唱到「独自一人」(hitoribotchi)时她几欲哽咽,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流向下巴,缓缓滴落。随着她唱出「我无法追随……这世界」,泪水也一并停止,只在脸颊上留下不屈的泪痕。此时黑夜降临,她把「怨」(urande)字加深、拉长,仿佛在拼命抓住仅存的怨忿之力。接下来的「夜」(yo)字被拉得更长,但她以坚强优雅的姿态抬起了头,让它听上去显得较为和缓……美空的最后一丝气息留给了更「深」(fukeru)的夜,声音仿佛从她体内深不见底的力量源泉涌出。曲终,她颤抖着,拿着麦克风的手臂慢慢放下,咬紧了嘴唇。

在 YouTube 上找到的一九八六年演出似乎并不符合上述描述,但这个未标明年份的版本很接近。懂日文的朋友可以到这里看歌词。

妳对于演歌这套作派的态度取决于妳在多大程度上愿意相信这设计出来的完美表演是真诚的(重点在于「愿意」)。只要换一个视角,上述场景立即可以变得荒诞、滑稽、不合时宜,为戏仿者提供完美的材料。但只要妳选择信任并接纳其真诚,这种艺术可以瞬间让妳进入受虐狂的 sublime 境界。如 Tansman 所说,听者进入这种境界后对自我的彻底放弃,是法西斯美学的典型特征。我自己第一次体验到这种美学的 consummation,是看到船村彻的「乱髮」演出下那条「生为日本人真好」评论的一刻。

在我看来,许多刘慈欣的读者在体味他超越人性的「全人类共同命运叙事」时所感受到的,正是这种 sublim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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