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数的墙

《纽约时报》这篇报道的第一段,正是几年前我从香港乘坐小巴经深圳湾口岸前往深圳时的感受:

妳不会看到标记,但从香港前往深圳时,要跨越一道网络信号关卡。

经空路跨境不会有这种贴地体验。飞机上的无网络或弱网络时空是一种缓冲。妳至少有几个小时整理心情。当时写了一篇叫「复数的墙」的会员通讯,这里免费放出。

复数的墙

边境生活的种种特别之处,内陆居民不易体会。深港边境尤其特别。乘坐九龙红磡站到广州东站的直通列车,或是那种从香港机场直通深圳湾口岸的两地牌七人面包车,都可以体验到「跨境不下车」的乐趣。所谓乐趣,不仅仅在于去除了下车接受检查的麻烦,更是因为可以亲眼看到那条隐形的界线。仅仅几十米的距离,走过去,就是没有 Twitter、Facebook、YouTube、Dropbox、Google、Instagram、Telegram、LINE 和 nytimes.com 的世界。

只有那一刻,无影无形的 GFW 才实实在在地显形。它就在妳眼前,边检岗亭的后面。就像难得一见的降雨边界,妳站在干燥晴朗的这边,看着几十米外的雨点和淋湿的行人。坐飞机出入境的人没有这种体验。空中飞行时妳身处独立空间,和日常生活的联系被暂时切断。而被飞机这种无比精密庞大的机械移动之后,有什么东西发生变化也是意料之中。但深港边境那几十米的距离,妳几乎是用脚走过去的,特别难以接受:才几步路,怎么世界就变了?把视线倒转过来也是一样。在深圳湾畔看香港,或是在珠海拱北看澳门。妳会想对面房子里的人是做什么工作的,为什么她看 YouTube 视频不用开 VPN。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听说了一些事情,看到了一些文字。有的来自见过面的人,有的来自海外的新闻网站。各种匿名线人的说法,各种无比自信的断言在网间被传递着。只要加了「无责任转载」五个字,似乎就不仅卸下了责任,甚至还积了功德——促进了信息的自由流动。所有问题被搅拌在一起:苹果的贵州数据中心、知名 VPN 软件在中国区 App Store 被下架、Bloomberg 那篇被广泛认为缺乏可信度的「明年二月彻底封禁 VPN」报道以及由它生发的大量变体新闻、和 Shadowsocks 等协议相关的种种争论和丑相……各种朋友和同事从不同渠道看到这些消息的不同版本,流言交叉感染,其纷乱程度足以消耗任何人的耐心。只有 perception,没有 fact。在这一点上,我们和美国同步。

沟通已经不可能。那些连电话号码都要用虚拟的、浏览器总开隐私模式的人们,她们的沟通只不过是互相竖大拇指的抱团取暖,唱片藏家的互通有无。真正需要沟通的人无法沟通。最需要线上安全的异见人士要么对电子设备冷感,要么被长时间的活人线下监视和拘留折损了理性,在对「完美安全」的不切实际期待落空后,破罐破摔地不再相信任何加密技术。太多以表达为生的学者和作家对基础电脑知识和互联网的特性不以为意,或是干脆视互联网为二等公民,缺乏动力让自己的内容以健全的形式存在于网上。文字被做成了无法搜索的图片,发到了不登录就看不到的网站上,以及特定时间不许说某些话的网站上。

这不是说具体的某一篇内容为什么不保留一份「墙外备份」,而是说为什么被新浪微博强删了那么多次文章,依然主要在、甚至仅仅在新浪微博活动。答:因为读者在那儿。不,读者追随的是妳,不是新浪微博。是妳造就了新浪微博。

今天的消息,迪士尼打算撤出 Netflix,自建视频流播平台。从 Netflix 到 Hulu 到苹果,各家都啃不下来的超级摇钱树 ESPN 直播,迪士尼(占有 ESPN 百分之八十股份)果然还是打算「自己做」。自己做,内容方一直心心念念的三个字。出版社想自己做电子书平台,音乐家想自己做流播服务。高品质电影出版的标杆 Criterion Collection 去年停止了和 Hulu 的合作,转向了更加情投意合的 Filmstruck。用户体验毫无意外下降了。但当我看到维基百科 Filmstruck 词条收录的对唯一评价是「二零一七年七月,The Verge 发文批评它的用户介面设计」时,我在心理上站到了 Criterion 和迪士尼那边。虽然科技网站把报道重点放在介面设计无可厚非,但 The Verge 网站顶部不是大剌剌挂着「文化」板块?坦白说,电影一旦开始就是全屏,谁在乎介面设计?作为用户,在 Hulu 上看 Criterion 的片库比在 Filmstruck 看更加快适,但我追随的是 Criterion,不是 Hulu。Criterion 是我订阅 Hulu 的理由,少了 Criterion,我马上取消了 Hulu 的订阅。迪士尼自建的流播服务,用户体验一定会劣于 Netflix,但如果内容方和平台方由于利益分配或控制权的归属问题分道扬镳,我无论何时都会放弃平台方。

当然,很久之前我就问过,有多少人可以每月订上七、八家的内容服务?但这就是作为消费者的妳要求「百万曲库随便听」的结果。曾经每张唱片都要买,现在每张唱片都几乎不用买,那么到底音乐家的工资是谁发的?《一天世界》的读者,妳不会把「广告」当作这个问题的答案。而「通过别的方式赚钱」也不是答案。Robert Fripp 在一九八一年九月列出了 King Crimson 的三个目标。第一条:「在市场内运作,但不被市场的价值观主导。这份工作应该养活我、教育我、娱乐我、并让我接触她人。」这才是内容方应有的座右铭。而「养活我」的重要性必须特地拿出来强调。至少从逻辑上说,如果妳没有靠主业养活自己,谈何「在市场内运作」?

有各种各样的力量阻止妳看某些东西。公权力是其一,商业是其二。(理论上,商业应该给妳无限多的选择,但一天只被分配了廿四小时的妳无福消受。)墙从来不是单数概念,而是不断分裂的细胞。单单是与这些力量战斗,都会在妳自己的内心生起一堵墙。那时妳已经输了——当妳喊出「别给我往墙内转!」的时候,当妳认为某些内容最好还是别给「墙内」的人看的时候。这和选择教化或不教化什么样的受众无关,鼓励大家只把内容发在墙外,就是对墙的承认。所以,我们鼓励大家用泛用型播客客户端收听 IPN 的节目。您也可以在喜马拉雅、荔枝 FM 或网易云音乐收听,但,我鼓励您用泛用型播客客户端收听。(二零一七年八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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