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世界会员通讯:不转截图的理由(2020.01.26)

昨天在啁啾会馆(Twitter)

对于这次新型冠状病毒,作为普通人(即职业不是记者),应该把「不转任何截图」作为原则。要传递任何信息,只发链接。若认为对方有可能打不开链接,可以补发截图。但链接不能少。

我很惊讶有不只一人问微信朋友圈和聊天记录不截图怎么传播。显然,在她们的定义里,传播有非常特定的含义:用尽可能小的成本、尽可能快速地传播。因为哪怕是把文字打印在一张 A4 纸上塞进门缝给妳,都不妨碍妳在电子媒介传播:打字录入即可。微信聊天记录可以拷贝,甚至微信还有用电子邮件发送聊天记录的专门功能,这都比打字录入简单多了。

现在已经很少人提公民记者这个概念了。在 iPhone 和 Android 手机刚刚出现、博客方兴未艾、啁啾会馆还只是少数科技爱好者玩物的二零零七、零八年,公民记者风行一时。在有些人看来,对于需要快速反应的突发事件,聚众人之力,群集啁啾,传统媒体的意义即不复存在。较有理性者会说公民记者是传统媒体的补充。但多年以后人们终究发现没有公民记者,只有记者。所谓公民记者——尤其是以此标榜者——则往往只是写作和拍摄能力都不达标的公民。

不过,虽然这个词淡出江湖,这一现象并未消失。相反,或许因为越来越多人不再信任记者,有越来越多的公民在进行记者实践。

在某些有新闻理想的人看来,诸如在朋友圈发医院见闻这样的做法和记者二字完全不沾边。这是我不能同意的。如果事实证明某种渠道和某种记录方式能有效传播信息,那么这就是记者行为。我们要区分的不是记者和非记者,而是好记者和差记者。做假图、拿多年前的视频混淆视听者自然是差记者里的最下者,但在这之间还有很多灰度层次。对信息源的求证,以及对呈现方式的选择,是好记者的基本功。我们无法要求不是记者的人都具备这些意识,但也不应因为不论什么原因(最大的原因恐怕就是出于对职业记者的不信任而产生的叛逆心理)无视她们在传递信息时的草率——尽管那可能是出于好意。

截图是个有趣的现象。它比拷贝粘贴文字内容或链接更方便,方便到了有人已经想不到除了截图之外还能怎么转发信息。截图可以用来突破社交媒体的字数限制,还会被用作一种可信度的证据,证明「这不是我瞎编的」。对于普通人而言,做一张假图远比写一段假文麻烦,截图仿佛真的让她们的话变得靠谱了。

这当然是一种幻觉。以我今天上午收到的一张截图为例:

啁啾会馆用户 @Aunty13_lee 二零二零年一月廿六日关于武汉肺炎的啁啾

这是啁啾会馆用户 @Aunty13_lee 的一条消息。以第一句而言,我们会有无数的追问。五例什么?(是确诊吗?她的话似乎暗示是,但我要确定的说法。)在哪个医院?「荣登江苏榜首」有证据吗?例如在各方都在做的疫情实时地图里,能否看到可以与这句话印证的数字?五例患者的年龄?感染时间?症状?就诊经过?这位爆料者在哪个城市?等等等等。

如上所述,我们不可能要求每个在网上传递信息的人都去查证这些细节,而就算去问,发文者也未必愿意回答。但任何记者都知道,就算明知对方不会回答也不构成不问的理由。在如此多的关键信息缺席的情况下,这张截图并无任何靠谱可言。而这就是截图作为证据的另一不易察觉的问题。它的媒介形态本身经常包含一个暗示:这就是全部,看我就够了。Screenshots imply being self-contained without substantiating it。在有链接的情况下,我们至少还有选择,可以期待在原文下方有读者就原文疑点提问。这的确是一个理想化的期待,但就此例而言,若收到这张截图的朋友能够花一点时间找出原文链接阅读评论,上述问题里至少有两个能得到解答:城市是常州,五例是确诊。(「我们家」是她对常州的爱称。)接下来,只要稍加搜索,就能找到新浪江苏的这条新闻,确认了常州有五例确诊的消息。换言之,从 Aunty13_lee 这位公民记者处得到的信息,在主流媒体上完全可以看到。我们也可以大致推测,Aunty13_lee 只不过是复述了自己从主流媒体得到的信息。假若她能给出新闻链接,她的读者可以省去很多查证的麻烦。

我提议不要发截图之后,在新浪微博和啁啾会馆都有人指出这是一种类似「官媒」的思路。例如 @tolerancyly

期待别人按照严格的新闻传播规范操作,怎么不去官媒上班。不如提高自己鉴别消息的常识和姿势水平。

这位朋友对于写新闻的人(「别人」)和读新闻的人(「自己」)的区分恰恰源自传统媒体思维。在前互联网时代,传统媒体是主要的信息传递管道,「自己」基本只是信息的接收方。互联网时代,越来越多「自己」逐渐演变成个体化的信息传递管道。@tolerancyly 本人就是啁啾会馆里的一位积极传播者。读写日益一体,只单纯「鉴别」消息,不同时传播消息的人越来越少。每个读者也都是作者。这位朋友似乎在说读写一体的「自己」有责任改善阅读新闻的能力,但写新闻则可以毫无顾忌,这一逻辑难以成立。

但我懂她们的意思。在她们看来,我的那则提议和中国官方挂在嘴边的「不信谣,不传谣」有什么区别呢?有的人大概还会想到一月初,八名市民「在不经核实的情况下,在网络上发布、转发不实信息」因而被「依法查处」的消息

我向来不惮以最大的善意推测读者的评论。我想,她们并不是支持转发不实信息,而是支持言论自由,反对因言获罪。同时,她们或许也认为在官方缺乏公信力的社会,民众自力救济是一种道义上的责任。我和她们在这一点上并无分歧。(虽然就像那个在满员电影院喊「着火了」的例子一样,这里是否触及了言论自由的边界,是值得讨论但超出本文范畴的问题。)我的提议中也没有类似「不传谣」或「不传不靠谱信息」的表述。「不传不靠谱消息」是一种品德,不传播截图是一种简单易行的自我训练原则。后者的训练正是为了前者。通过提高信息传播成本,它强迫妳多想一步。尝试用自己的话复述微信聊天记录和朋友圈里的内容,或许在自然的对答当中,妳的朋友就会产生各种具体的疑问。而当妳诚实地回答不知道时,妳对于原文作者发布的内容就有了新的认知。

我们可以把截图理解为智能手机的一种 affordance。这种 affordance 无心之中促成了文字内容大量以图片形式传播,是为民权的体现。没有设计者能预估(遑论限定)用户会如何使用自己开发的技术产品,正是自由民主的美妙之处。但民主并非民粹。它意味着参与和责任,意味着个人主体性,以及被赋予权力的可能。把我在技术层面提倡的原则直接曲解为对民权的打压,才是事实上的犬儒愚民与为虎作伥。

讯通员会《界世天一》日六廿月一年零二零二系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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