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香港《南华早报》的记者 Laurie Chen 就中国人对于线上隐私的态度采访了我。Laurie 提了四、五个问题,我的答案里只有一部分出现在了稿件中。经她同意,我将未刊载的部分译成中文,略加编辑,刊布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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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九十年代开始上网,但直到大约二零一零年左右才开始关注线上隐私,相信大部分老网民也是一样。作为一个概念,线上隐私既是新的也是旧的。说旧,是因为商家收集顾客信息的做法早于互联网。信用卡公司就是一例。说新,是因为现在收集信息的规模要比以前大得多,收集的方法也更加隐秘。单单是往社交网站传一张假期照片,就可能在未来造成无法预测的后果。大部分人对这一新现实的认知还不够。最大的问题在于后果是所有人——包括软件的设计者——都预想不到的。
中国人对于数据隐私的看法并不以代际为分野。有在意线上隐私的八零后,也有犬儒的八零后。它和一个人对技术的熟悉程度也不一定相关。事实上,科技业者可能更容易犬儒,因为她们了解得更多。部分科技业者本身就是「问题的一部分」。执行用户追踪的正是她们。
社会整体确实比以前更关注线上隐私,但结果往往是幻灭。大部分人不会选择加固数字生活(广告拦截器、VPN 等等),因为她们相信用户不可能在这场猫鼠游戏中获胜,不可能阻止政府和企业收集妳的数据,抵抗系统是徒劳的。一部分人可能还会从这种幻灭中感受到类似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变态快感。选择放弃抵抗则是所谓成熟和智慧的象征。
很多人会觉得老人更容易轻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交出个人隐私。但以日本为例,各种商家都爱推出积分回赠计划。顾客加入计划时要填手机号和住址。我认为大部分人还是会填真实的,不论年龄。以中国而言,老人和年轻人用的软件和互联网服务似乎没有太多不同。她们都花很多时间在微信、微博、抖音和今日头条上。她们的隐私意识和年龄的关系是不明确的。老年人可能更容易被百度的恶性搜索结果或是流氓般的 360 系软件欺骗,但对于线上隐私,恐怕很难说年轻人有什么优势。
这里有一个例子。很多人要打印都是去外面的打印店。以前是带着 U 盘去,现在常常是用微信或 QQ 传文件。这显然对泄露隐私提供了巨大的便利。我见过某打印店一个四百人的 QQ 群,这些人就是为了打印一份文件而加入了这么大的群,里面传什么文件的都有,包括离婚协议书!这四百人都是老人吗?显然不可能。
我感觉年轻人用社交网络时并不太考虑这些问题,而老人有可能为了显得年轻而轻视这些问题。一个因为害怕隐私泄露而不敢用微信的老人,恐怕首先会被旁人视为老古董,就像习惯了手写信不愿意学打字的人。
很多中国人都认为公共场所的摄像头是好东西。有了它们感觉更安全。我没有数据,但我相信持这种看法的人要比对摄像头感到恐惧和焦虑的人多。很多中国人都为中国比很多西方国家更「安全」感到骄傲,尤其是美国。
个人权利意识稀薄,要正经地、有意义地讨论隐私和公共安全之间的张力几乎不可能。「隐私是相对的」「我是守法公民,没有什么不能曝光的」,两句想当然的话就可以终结讨论。公共安全是绝对的,没有商量余地的——这似乎是主流的看法。
中国人对于技术改善生活有信仰。监控很难听,但如果加上 AI、机器学习之类的技术潮语,就有活在未来的感觉。这是如今中国最大的兴奋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