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看到有人在讨论关于「故事」的问题,大体是说中国人不知道什么是好故事。故事一词我们近年听得太多。乔布斯擅长讲故事。营销人要学会讲故事。在我看来,中国人不是分不清故事的好坏,是根本不喜欢故事。
故事不是虚构的,也不是现实的(即所谓的「现实比小说精彩」),而是处在两者之间的一种可能性。今早我说了一段话,有人问我那是事实还是观点。我平时说的很多话既非事实,亦非观点,而是故事。大家可能听出来了,这里所谓的故事在当下的名字叫「带节奏」。单单是这充满鄙夷意味的说法,已经足以证明人们对故事的不信任。
和对事实的推崇并行的,是对流言与谣言的憎恶。
「美空云雀是韩国人」,这是日本流行音乐史上一则著名的流言。这样的流言出现在被视为日本歌坛灵魂的美空身上,对于日本人想必是无法接受的。一九八九年美空去世后,《文春周刊》记者对她的身世进行了彻底调查,完成了辟谣工作。如今在日文维基百科的美空云雀词条上完全看不见这则流言的影子,英文版提到了曾经的流言,但也毫不含混地确认了她的日本身份。
但是,和这则流言本身以及辟谣调查相比,我更喜欢 Michael Bourdaghs 在《Sayonara Amerika, Sayonara Nippon》一书里的说法:
她到底是韩国人还是日本人,究竟有什么关系呢?令我感兴趣的倒是这则流言的顽强生命力……日本人说流言只能活七十五天,但这条活了半个多世纪……一九九零年代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马上信以为真,因为它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我不遗余力地宣扬,甚至在课堂上把它当作事实来讲……作为被它诱惑的人之一,我觉得最有趣的问题是「为什么这则流言那么吸引人」。民俗学者告诉我们,「流言是在动荡情境下产生的短篇叙事。在它的传播过程中,信息被整理、打磨、消化,成为对一个社群的集体焦虑和信仰的表达。」
焦虑对于当代中国并不陌生。很多时候我们认为要从根本上终结流言,或许就要先治疗焦虑。可是在杀死流言的同时,我们是不是也杀死了对故事的欲望?Bourdaghs 继续说:
某位学者将流言视为民俗的一种。他曾说流言可以承担「反霸权」的功能:「故事被口口相传、持续增改的过程中,一种对事件的集体诠释逐渐浮出水面。社群在特定历史情境下的经验塑造了流言,流言让她们在一定程度上得以联合应对动荡惶乱的现况。它们影响着一个群体的团结,它们构成了可以参与集体行动的公众。」
写到这里,我不禁要怀疑为什么日本有流言只能活七十五天的说法。这个国家难道不从来就是流言的温床?青汁、power spot、煮饭仙人……不都是在中国被讥笑和讽刺的对象吗?中国的流言不比日本少,但日本对流言以及并无科学依据的习俗的包容度远比中国大。在中国的主流论述里,根除流言、把流言扼杀在摇篮里之类的话语不绝于耳。在很多人看来,流言与科学精神势不两立。可是为什么?如我在「交流就是艺术」里所写:
为什么我们不能这样:看着暖帘上的う字,玩味着它和鳗鱼的相似之处。明知这可能只是当初某个店主的奇想,并没有文字学上的道理,但依然欣赏这想象的魅力,以及庶民创作之美。
流言和谣言都是故事的一种。在我们的成长经历里,那种「让庶民在一定程度上得以联合应对动荡惶乱的现况」的东西,那种「影响着一个群体的团结,构成可以参与集体行动的公众」的东西,往往都是以「精神鸦片」或「庶民的安慰剂」的名义出现的。我想,这就是我们没有好故事的原因。故事从根本上被否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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